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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ky

  
  他摔下去的時候,連「幹」都還來不及說出口。


  也不是很高,腦袋瓜子直接撞擊到地面就只有171.5公分的距離(可能還再短些;他也曾想,如果是坐著會不會摔輕一點),前後用不到1秒。當他直挺挺仆倒的那一瞬,回想起來,好像沒聽到任何驚呼,他的墜落好像叢林裡的一片枯葉,那麼自然,葉落無聲。


  前一刻他還談笑風生,毫無預警地,大腦左側基底核裡,一注血跑岔了路,唔,就中風了。


  人們都說怎麼可能(這「怎麼可能」、「不會吧」、「為什麼」之類的疑問詞在往後的一個月他重複聽到了863次)。他那麼年輕,才31歲,小生意做得漸有起色,寶貝女兒2歲3個月正是愛纏著爸爸前竄後跳的時候,下下個月他才打算要和老婆去東南亞度假,一切好端端地正運轉著,誰知道為什麼?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。


  他記得醒來的時候有些恍惚,不明白眼前一片曝白扎眼的燈光是從何而來,還一度以為真不幸果然被外星人擄去做實驗了嗎?直到醫師關了手電筒,把禿頂冒油的一張大臉從他面前移開,他才稍稍有點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。眼前有白牆、醫師、小護士,沒錯是地球,我在醫院。


  (搞什麼進了醫院?不過在醫院就好啦,死不了!)他想著想著放心了點。


  他看見床邊妻子和父母眼神焦急張皇,每個人都在七嘴八舌同時發問,正想對哭紅了眼的媽媽擠出一個「沒什麼大不了」的安慰性微笑,結果只牽動了半邊臉。


  (OH SHIT!)他腦中迸出大大的粗黑體旁白字幕,開始有點慌了。


  他試著移動左手手指,沒事;左腳腳趾,沒事;換右手和右腳,呃對,實驗結果證明他的右半身完全罷工。頓時一整片比病房牆面和刺眼燈光更具壓倒性的閃白撲面而來,眾人說話的聲音忽近忽遠,他一個句子也沒聽懂,(這就是晴天霹靂的由來吧),他模糊揣想,(原來成語都是有所依據,不是胡掰瞎說的)。


  (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!)他用力理清思路,非得搞清楚狀況不可啊!(醫生大人我到底是怎麼了?)但這問句只在腦中繞了一圈,他連話都說不出來。


  (很好。他媽的Perfect!)絕望如同海嘯襲來,他閉上眼,只想無止盡地睡下去。


  此後幾天他彷彿沈入罩著淺灰薄霧的夢裡,不驚悚的噩夢單調無聊,更恐怖。日裡夜裡總有人會叫醒他吞個幾片藥,然後繼續讓他睡;他不願面對妻女父母渴求希望的臉,在持續睡眠的長度上更加努力。有時他會在夢裡被鬼魅追趕,為了活命必須使盡全力奔跑躲藏,跑到滿身飆汗;有時他會夢見墜落和飛翔。但大多時候他夢得很淺,醒來總寧願自己沒醒。



  可事與願違。


  在很深的夜裡,只聽得到點滴輕輕滴落的聲音時,他常常想拋棄一家之主的尊嚴放聲大哭。但媽媽白天照護,爸爸晚上守夜,70幾歲的兩老日夜不停在身邊忙東忙西,他實在沒種棄守城池自卸盔甲,只能藉著這病繼續面無表情,依照指示按時吃藥、被翻身梳洗,接著轉普通病房、開始復健。以往他叛逆不羈,主見極強,現在只能馴順一如被豢養的白毛小兔,飯來張口,拉屎拉尿全有人打理。在每一個每一個深夜裡,聽著床邊躺椅上父親微微的鼾聲,他還是只想大哭。


  可事與願違。


 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終於出了院,在妻子的攙扶下他依然蹣跚得像初學步的幼兒,下台階時一個踉蹌險些翻倒在妻子身上,他忍不住又在心中「幹」了一聲,沒說出口的「幹」字缺乏力道,好窩囊。


  據說是有個颱風要來了,烈日暫時失去了溫度,滿天亂雲疾走。他靠著醫院大門外的柱子歇會,等待妻子把住院所需的大包小包行李搬上計程車,一陣大風掀起路旁的落葉帶下了斗大的雨,啪噠啪噠打在他的臉上,他看見妻子急急忙忙收拾行當準備往自己的方向跑來…


  他鬆了一口氣,這回終於可以好好地哭了。


  就算只有30秒也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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