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路才過一半,風正揭起一年半來未修剪的長髮,透過沾沾黏黏的髮絲間隙我看見熟悉的一個側身,然後那背影隱在對街人潮中,消失了。
喊了一半的名字梗在喉頭,魚骨一般吐不出也嚥不下,卡住我整個下午都在想,這個人到底名誰叫啥。明明就是那麼呼之欲出的幾個字在齒尖打轉,硬是不肯組裝成形。
但這人曾是我生命中那麼重要的一個關節,運轉我每天的喜怒哀樂。
那麼久了啊,我終於放棄謎底解開的可能,高中時期在荷爾蒙搭配經典文學催動下,那些青澀的、一廂情願的、自以為將是死生契闊流傳千古的所謂戀愛,現在記憶中只剩下依稀彷彿,幾個下著雨的場景,無言相對的片刻,和眷村巷口一樹嫣紅在初春顫顫娓娓,娉婷伸展。
還有因刻意遺忘而模糊難辨的傷心。
然後多年過去,封存的資料夾莫名被觸動開啟。結束提案距離下班時間三個小時的空檔裡,我決定攝取一點溫牛奶和咖啡因來刺激腦子,緩解一下緊繃的神經。
窗明几淨的咖啡館落地窗腳有一痕經年未拭的雨跡,失敗。熱Latte搞得太燙口,失敗。以為戀愛過的那人,想不起他的名字,失敗中的失敗。
反正又不打算參加電視冠軍的記憶王,我輕而易舉地放棄推理,從書包裡拿出 James Ellroy 的《黑色大理花》,打算繼續沈入無底的黑暗殘忍之中。手機響起時我正打算點上第二根菸,老闆打來試探問著提案狀況、我還進不進公司之類的瑣事,啣著菸我嗯嗯啊啊一陣,點上火,咿咿唔唔裝著牙痛順勢就告了假。
一合掌帥氣掛上電話正得意要笑出聲呢,然後就看見他推門,走了進來。
謎題繞了個圈又回來找我,我默禱著希望他沒認出我,這謎我可以日後慢慢解。眼角餘光裡見他左右張望一陣,定住,燦然彎起嘴角,筆直走來。
『嘿。真巧,8、9年沒見了吧?』(是10年。)
我精準轉換出恍然大悟的驚喜表情,看他一如往常怡然自若拉開椅子坐下,心裡很想翻個誇張的白眼嘲笑自己。
接著是30秒的沈默,對視,僵硬微笑。
「是啊。好多年了呢~」我想做點什麼轉移注意便捻熄了抽不到一半的菸,隨即懊悔不已。
他看著我的力持鎮定與失措,堪稱慧黠地抿緊嘴唇克制住猛竄上來的笑意。我後悔極了,早知道閃去廁所避一陣然後趁機買單走人不是更好!
「所以…在哪高就?」沒辦法,我也知道這問候老套,而且其實我並不真的想要知道。
『小公司。做業務。』他一挑眉,熟練的殷勤裡又重現當年的倨傲。
「噢。我在大公司,打雜。」
他順手翻閱我的file夾,饒富興味地打量那疊設計稿。「過得好嗎?」
趁他回神空檔我趕緊收起檔案丟到隔壁空椅上,等待他的回答。
他倒是沈吟了一會兒,『過得去。』哈哈,「我也是。」
是唄一言難盡啊~
我望著他頗收斂的上班族髮型,一邊聽他訴說近況一邊自動fade out掉,納悶他怎麼捨得養了那麼久的長髮?他自嘲說最近加薪了但生活卻不像以往單純快樂,我忍著沒接話說好巧我上個月才升主管職,我的生活也如同雞肋,大家半斤八兩。
一言難盡啊。三言兩語怎麼能道盡10年甘苦?你的幾任女友與我何干?我又怎麼能告訴你,終於確定你消失的那一天我閉門不出哭了個三天撕心裂肺?
然而這樣尋常的言不及義竟也扯了一個半小時。我站在遠處觀望著好陌生又熟悉的我和他,鄙夷彼此演化出一身庸俗,又懷念那內裡隱藏著的純粹柔軟。
我想起了他的名字,順帶記起那年春盡,蟬聲開始間歇響起時,午後暴雨過後巷口落一地的櫻花殘紅, 被路人踩得碎裂悽慘。
『我公司就在隔壁,哪天經過記得找我。』他眼中好像有一抹多餘的期盼,我把微笑撐到極致。
離開這家咖啡館,我一轉身便決定把他永遠拋在腦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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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玩意,去年幫學長創作的歌曲《不是同路人》所編寫的小小短篇。
整理隨身碟刪檔案時突然看見,萬分感慨。
我真懷念寫故事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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